已經完全脫光的蟑螂王子,發出一聲慘笑:「李察先生,我知道你的企圖。你想証明,脫光了衣裳,我就不是蟑螂了嗎?但你錯了,請看清楚,我每一吋,都是蟑螂。是改不了的。」
「胡說,」登布多忽然插口:「如果你想扮演蟑螂,當然可以。但你基本上,是一個人。」
「你可以脫去我的衣服,但你脫不去我的疤痕呢?」蟑螂轉過身去,讓登布多看清楚,他的陰莖前端,有白色的一道疤痕。大約是某種宗教的割禮儀式。年深月久,這疤痕仍很清楚。
「你當然有自由。你要紋甚麼上身,也可以。但請不要誤會,你真的有蟑螂的那一雙翼,還有觸鬚,還有六條腿,還有那種氣味!這些全都是你自己裝飾出來的。你能否認,這些都是外在的嗎?你要做一個外在的人,還是一個本來的人?」
說到這裡,登布多把手一揮。舞台外緣的梯口上,走上來一串人。李察立刻認得,他們就是當晚出事的有關人等。有幾位是攝影狗仔隊,還有駕車的司機,保安員、警察、救護員,酒店的侍應生,廚師,等等。最後面的一位,身穿華貴的錦袍,居然,就是英國宮廷中的王子了。他的前前後後,有十幾個儀仗隊隨從。那邊,蝴蝶裝扮的戴安娜公主,很不自然地「噢」了一聲。大約她是想不到,會在這樣的地方,看見她的前度夫君的。
看到此處,李察再也忍耐不住了。大聲對登布多說:「法官大人,我想他們也全部脫去衣裳,好不好?」
「當然好極!但最好是由你開始。」
「甚麼?我是證人,證人不是應該置身事外嗎?」那李察一向過度自信,但此刻卻不由自主,變得害臊。說時遲那時快,他身上的衣服,好像蒸氣那樣,溶化不見了。
音樂聲響起。仍舊是天鵝湖。那一列長長的人龍,此刻,每人都是赤裸全身,再分不出,誰是攝影師,誰是廚師,誰又是王子了。奇怪是每個人的臉上,不由自主都露出歡欣神采。好像囚禁的罪人,忽然得到赦免一樣。
音樂愈來愈響。在響聲之中,眾所期待的蝴蝶公主現身了。她在一連串的高速旋轉之中,來到了登布多跟前。她也是全身裸露的。但她似乎全不介意,或者,她簡直已經把衣服這回事,忘記了。
沒有忘記的,或者是只有她的痛苦。
「請告訴我,到底我是犯了甚麼?要落得這種痛苦的下場?為甚麼上天沒有賜給我多一點的智慧?」
「為甚麼?」
她一下子,又從登布多跟前滑過,來到英國王子跟前。
此刻的英國王子,彎腰弓背,白髮禿頂,已跟倫敦街頭的一個普通老漢,相去不遠了。幸運是公主並沒有在他的身前停住。或者,公主已經知道,再問他,也是枉然。他能夠知道甚麼?物質是光線的障礙物。物質豐盛的人,目光通常都限制在很短距離。
「為甚麼?為甚麼?為甚麼?」
她的聲音,在舞台的上空迴蕩,沒有人忍心告訴她真相。最後,她回到了登布多跟前,泫然欲涕。
「唉,」登布多嘆了一口氣:「李察先生,或者你可以跟她講一點莊子哲學。」
「不敢,不敢。」本來輕飄飄的李察,不知如何,卻謙虛起來了。但是,登布多的眼光,卻教他無法拒絕:「是這樣的,智慧是你自己的抉擇,甚麼東西,上天都可以為你安排,但抉擇卻要靠自己呢。」
公主畢竟是聰明的。她一下子滑了開去,在一旁若有所思。忽然又說:「那樣困難的抉擇,為甚麼偏偏要落在我的頭上?」
「唉,」李察充滿同情地說,「是的。不是每個人都會碰到這種抉擇的。王子向你求婚?不是每個人都遇到的啦。如果你不是這樣美麗,又怎麼需要這樣重大的抉擇呢?你願意矮一些嗎?你願意醜一些嗎?你願意胖得好像美國老太婆那樣嗎?她們是毋須抉擇的呢。」
「你願意醜一些嗎?」對於這一個問題,李察一向很有信心。這問題,可以使很多人反省。公主聽了這問題,就若有所思地滑出去了。但是,她的唇角,卻唱出了清脆的一聲:
「為甚麼上天沒有賜給我多一點的智慧?」
她一個人在舞台的正中舞動,沈思帶起了她的身體,似乎,大腦的轉動正在推著她。她不斷的轉,不斷的轉,她也不知道,自己身在何方了。
一隊古怪的儀式隊伍,奉著各式的金銀權杖,還有各式古典英國式禮器和旗幟,出現在舞台側翼。奇怪是這一隊人,全部沒有穿衣服,只是他們奉著的禮器,卻都是大金大紅的。而且,他們的腳下,也有一張透明色的紅地氈。他們是完全依著音樂節拍出現的。
在這一隊人後面,就是禿頂的裸體王子。他雖然身上沒有穿著,但威儀不減,一派皇室風範。
正在旋轉的公主,並沒有注意到,這一群人愈走愈近,已經來到她的身後了。她一轉身,猛然發現這赤裸的王子,已經來到了跟前。她躲避不及,就微微一個屈膝,那是很經典的一個芭蕾姿式,表示她的優雅和敬意。
王子一揚手,侍從捧著一個鮮紅的托盤上前。托盤是用厚厚的紅色軟枕砌高了的。上面,是一顆巨型鑽戒。侍從把腰彎下,把托盤遞上,一直遞到了公主的眼前。這一
位侍從,已經不少年歲了。歲月的刻痕,不但在他的腰和腹部出現,連大腿的縐紋,也很清楚了。如果他仍穿著皇宮的畢挺制服,就不會這樣清楚地,讓人看見他的一切。
但是,讓人注目的,畢竟是盤中的巨鑽。這是價值二十八萬金鎊的巨鑽。如果公主拈起了,公主就會變成為王后。
但公主卻忽然飄開了。
她的口中,仍是那一句歌聲:
「為甚麼上天沒有賜給我多一點的智慧?」她一直的飄,飄,飄,飄到了登布多跟前。
「怎麼樣啦?不知道怎辦了嗎?」
「為甚麼上天沒有賜給我多一點的智慧?」
「唉,傻孩子。上天能夠賜給你聰明,但智慧卻是屬於你自己的決定啦。」
「噢,是嗎?我頭痛啦、、、」
她又飄開了。這一次,在急驟的鼓聲中,她來到了李察的跟前。
「你愛甚麼?不是很容易的抉擇嗎?」李察似乎很輕
鬆。
「我愛甚麼?」她轉開頭來,不斷的喃喃自語。
「你愛他的錢,還是他的人?這要你自己選擇了。上天給了你抉擇的自由呢!」
樂聲急轉。似乎,她一下子瞬間明白了。
「我怎會愛這糟老頭兒!」
裸體的老年王子,在不遠的地方,吃驚的看著她。
「哈哈哈」,她大笑著高速飛舞,飛起了一條腿,一下子,就把儀仗隊的紅色托盤踢翻了。那巨鑽,以慢動作飄到高空,然後一直向下降。在地面牽起了一點漣漪,就沈沒不見了。那紅色的軟枕落得稍慢,也慢慢的,在所有人的眼前,沉沒不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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